01
“我觉得我应该回去纽约,听说那里的雪也能积到膝盖那么高。”
伊莎贝尔睡醒的时候恰好听到她的朋友说了那么一句话,她撑着还有些昏涨的大脑,从柔软的床铺上支起身子,刚想骂出口一句“卡洛塔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却在看到窗边的桌上放着一份被切得支离破碎的早餐,而她的朋友正拿着一根点燃了的烟卷,静默无声的流着眼泪。
“你在发什么神经?”
她坐起来,还是把话骂出了口。她从床边的矮凳上找到自己的晨衣,匆匆套上,将腰带胡乱打了个结,走过去拿走了那支燃了一半却没人吸的香烟,放到了自己嘴里。卡洛塔不会抽烟,她上一次接触烟卷的时候,把自己呛得哭花了妆,至今还是桩她不愿意任何人提起的糗事。
“我只是在想……托马斯。”
卡洛塔仍然看着窗外,她还穿着昨天晚上出门时候的那条黑裙子,下摆裁成不规则的式样。她将腿缩起来放到凳子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仿佛承认自己仍然在想念前男友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一般。
“都说了你干什么要和那个傻子分手。”
伊莎贝尔伸出手来把她脸上的泪痕抹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自己的这位好友面前大部分时候扮演的可能是她早就去世了的母亲或者远在大洋另一侧的长姐的角色。她厌恶这个,这件事从她和卡洛塔的哥哥谈恋爱开始就在做,而等他们分手之后,她却没能甩掉不成功恋爱的附加产物——一个闺中好友。
“我不知道。只是我们突然都觉得该结束这场恋爱关系了。”
卡洛塔耸耸肩膀,她基本上算是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低着头把脸藏在膝盖后面,露出一双杏眼来看着伊莎贝尔,就好像在说什么暴露的秘密一样,“他不在乎。”
“谁让你要和一个哲学家谈恋爱。哲学家们都让人搞不清楚。”
伊莎贝尔嗤笑了一声,掐灭了手里的烟。她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她也很确定卡洛塔从来不会听她的话。
“除了哲学家,还有谁可以那么浪漫又天真呢?”
卡洛塔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她又开始掉进回忆里了。伊莎贝尔熟悉她的这幅表情。她叹了口气,掐掉了那支烟,收拾掉桌子上不会再有人去动的餐盘,走了出去。
02
卡洛塔到达纽约的时候是个四月的天气。
她被哥哥从法国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还有那么些不情愿。她喜欢巴黎的阳光和街边的咖啡店,并没有准备好去往大西洋的另一边读大学,但她的家里人不那么认为。
所以她得到了足够她挥霍的生活费,并被丢到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她的哥哥说是在照顾她,可他实在太忙,卡洛塔又住在女生宿舍里,十天半个月兄妹两也见不上一面。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酒吧,喜欢上了将自己箱子里那些她以为除了舞会再也用不上的裙子们一件一件地穿出来,每天在不同的派对里流连。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托马斯的。
那是个在派对里格格不入的青年,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捧着一本书——在她的印象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叔本华,后来就变成了康德——他像是个跑错了房间的人,在喧闹狭小满是香烟味道的房间里,仍能静悄悄地把书阅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异类的人,却肯定自己是第一个上去搭讪的。她相当无理地抽掉了托马斯手中的厚重书籍,将它丢到一边,抬起对方的下巴,问得咄咄逼人:
“这位……看起来像是走错了地方的先生,我能请您跳个舞吗?”
“我的荣幸,这位胆子很大的小姐。”
走错了地方的先生怔愣了几秒,随后点了点头,露出个迷人的微笑来。他掐掉了手里未燃尽的烟,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揽过卡洛塔的腰肢,同她一起走进舞池中央。
直到后来,卡洛塔才知道那一天仿佛为他们让开了整个舞池的人们,都在惊讶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个能让一贯只报道而不参与派对的托马斯·卢西恩先生下场跳舞的人。
“这可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托马斯在有一次他们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笑得差点被卡洛塔丢掉所有堆放在客厅桌子上的书本。他弯着嘴角,靠在椅背上躲过一只脚踩在他正坐着的椅子上的卡洛塔的逼问,还不忘记摁牢椅背免得他们两个人和凳子一起摔到地上去。
他手里点起一支烟,正问卡洛塔要不要抽,卡洛塔盯了他半晌,就着他伸过来的手吸了一口,却被呛得直咳嗽。年轻男人失笑,抬起手去拍她的背,安慰突然缩到他怀里的小姑娘,说第一次抽烟的人都会是这样。
“还是不了,比起烟我更喜欢酒的味道。”
她摇着头,揉着咳红了的眼睛,把眼妆揉得到处都是,看起来有那么些狼狈。他们交换了一个吻,托马斯从地上把掉下去的书又捡了起来,翻到他刚才没读完的那一页,接着往下看。
“你在看什么,哲学家托马斯先生?”
“别那么叫我,我念给你听。”
卡洛塔喜欢听托马斯念书,他的声音浑厚而动听,像是波尔多庄园里藏在地下酒窖的醇厚红酒,尽管大多数时候卡洛塔都听不懂他在看的书里的“意志”、“真实”、“思维”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有小部分时候,那些托马斯在卡洛塔的抗议下读起小说的时候,才能听懂些字句。
他们这样消磨过无数个下午,往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卡洛塔才想起来自己约了人去俱乐部吃晚餐,或者他们该找个地方吃饭了。而她的哲学家先生便带着她在曼哈顿的街上闲逛,直到找到一家他们都看的上眼的餐馆。
她还记得她的哲学家先生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你喜欢的总是好的。”
03
“我想去加拿大看雪。”
卡洛塔是在七月的尾巴上突然对托马斯说出这句话的。那时候他们正在佛罗里达度假,年轻的哲学家正躺在太阳椅上阅读康德的某一本著作。这话惊得他将烟灰撒到了书上,留下几个难看的灰痕。
“伊莎贝尔告诉我,那里等到下雪的时候比南方好看多了。”
“可你平时住在纽约,暴风雪到来的时候那里也会有好看的景象。”
“那不一样,加拿大和纽约是两个地方。”
“佛罗里达和纽约也是两个地方。”
这是托马斯第一次认识到,女孩子无理取闹起来远比哲学书中的理论更加难以理解,他耐着性子试图哄好自己的小女朋友,可到最后,却只得到了一个在自己面前被重重关上的大门。
那是他们第一次谈及这件事情。
他们第二次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纽约的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卡洛塔裹着温暖的羊毛大衣,领子上还有一圈好看又保暖的裘毛。她敲开公寓大门的时候,毫不意外托马斯正烧着火炉,沙发上还扣着一本看起来永远读不完的书。
“我是来收拾东西的。”
她脱下帽子和手套,将大衣挂在门后。她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女主人一样,可他们都清楚她不是,她甚至连个住客都算不上。
“你准备去哪儿,卡洛塔?”
托马斯很少这样叫她的名字,他有种说不清楚的预感,总觉得要是他不问出口,可能就没有机会知道卡洛塔都要做些什么了。
“我准备去蒙特利尔。”
卡洛塔拉出了自己的皮箱,说得很轻,声音都快要被炉火所淹没了。她又嘟囔着补充上了后半句:“我想你应该不会想要和我一起去”。
托马斯被烟头烫了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卡洛塔的话,她说的一半是事实,而另一半,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让他反驳,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得用悻悻的语气回道:
“你还会回来的吧?”
“谁知道呢,如果我喜欢那里的话,我就呆在那儿了。”
卡洛塔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箱子,箱子有些太满了,她只能坐在皮箱上把它合上。托马斯被什么东西冻在了原地,他动弹不得,不知道接下来还该说什么话才能挽留住这个姑娘。可卡洛塔没有给他接着说下去的机会。
他得到了一个告别的吻。
女孩子艳丽的口红印在他的嘴唇上,像是个记号,他甚至舍不得擦掉那点残留的印记。
他拿起书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哽咽着笑出声来。
04
卡洛塔说过很多次,她已经不会再想起托马斯了。
当有人聊起他的时候,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那是她的第一个恋爱对象的事情。
她学会了抽烟,再也不会因为一口尼古丁而呛得直咳嗽。
她看过了无数场蒙特利尔的雪,也看过纽约被大雪覆盖的都市。
只是每当下雪的时候,她都会想起自己离开托马斯的公寓时候的那一个晚上——
雪花毫无征兆地落到了她的肩头。当她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托马斯正在床边凝视着她的背影,在她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公寓楼上亮着灯的那扇窗户蓦然熄灭了灯光。
她到最后都不知道,托马斯·卢西恩这个人,到底是更喜欢他的哲学书呢,还是更喜欢她呢?